阿丁 | 赵孟頫:驯化动物生活挺幸福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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赵孟頫《鹊华秋色》(局部)
岳王坟上草离离,秋日荒凉石兽危。
南渡君臣轻社稷,中原父老望旌旗。
英雄已死嗟何及,天下中分遂不支。
莫向西湖歌此曲,水光山色不胜悲。
——赵孟頫 《岳鄂王墓》
赵孟頫,其字跟“念天地之悠悠”的陈子昂一样,不过这姓赵的子昂出身高贵,乃宋太祖赵匡胤之子赵德芳苗裔。顺便说一下,此赵德芳就是评书里最是厉害的八王爷,在《杨家将》中担任清官保护伞,手里总拎着把瓦面金锏,上打昏君下打佞臣的,简直正义化身。然而历史上的赵德芳只活了二十来岁,即便是他主观上有争当正义化身的愿望,时间也不够用。
搁下评书不谈,赵孟頫比他那位英年早逝的祖宗有名得多,可谓名满天下谤满天下。名满天下是因为书法,后边那个满天下是因为他身为大宋皇室贵胄却做了蒙古人的官,被归入贰臣之列。赵孟頫做过元朝的大学士,死了被封为魏国公。这位皇室宗亲不到而立之年,宋亡,仗着家底殷实,在江南老家吟诗作赋沉湎鹅池。此间有人请他出仕,据说被小赵拒绝了五次,为大宋守节八年。那时“人有十阶族分四等”,身为“劣等民族”中的“低端人士”,做到这步而且没让人弄死已经很不容易了。
六顾茅庐的人叫程钜夫,此人官至御史,人品文品也都不错,加上赵孟頫坐吃山空,此时出仕正好赚取俸禄养家糊口,就答应了。另有一说是赵孟頫的夫人管道升撺掇的,这位管女士是一薛宝钗式的才女,希望丈夫在仕途经济上有所作为,认为有了经济基础,才好“你侬我侬”(注:语出管道升的《我侬词》),因此在赵氏宗族骂声一片时她给予了老公强力支持,鼓励他为建设元朝和谐社会出一份力。有夫人力挺,赵孟頫毅然北上。
到了元大都,忽必烈一见就连呼“神仙中人”——赵孟頫是帅哥一枚,英姿勃勃,又兼生在江南,皮肤白皙细腻得不得了。忽必烈来自塞外苦寒之地,没见过皮肤这么好的男人,因此喜欢得不得了,顺手就把宰相叶李赶一边去,让赵孟頫坐在叶李上首。彼时元世祖建国不久,需要一份诏书洗天下之脑,就吩咐赵孟頫来写,赵挥笔立就。忽必烈阅后大喜,曰:得朕心之所欲言者矣!把皇上心里想说说不出来的都写出来了,说明赵孟頫的读心术很不一般。有人私下跟皇上说,这姓赵的是大宋皇族其心必异,最好是别放在身边。可忽必烈是草原之子,心和胸都还算广袤,根本不听。于是赵孟頫创造了一个奇迹,身为低种姓,却能从龙身畔,羡煞一大堆江南士子。
对这份浩荡皇恩,赵孟頫还是很感激的,后来还写了些“兆山羡鬼”式的诗——“天眷”降临之时,许多知识分子是没有抵抗力的,那时尚无独立之人格自由之思想这种“疫苗”。
仕元几十年,赵孟頫做了不少好事。《元史》里赵孟頫的列传简直是一篇篇表扬稿的罗列。最著名的一次是某年北京地震,天塌地陷的,有含沙的黑水自地下喷出,现在想来有可能是原油。话说元大都的房屋颓坍无数,百姓死了数十万,皇帝也忧心忡忡,差点下了罪己诏。当时的宰辅桑哥却认为是“多难兴邦”,指示大元“发改委”不要因为遭了灾就停止征税征粮,搞得元朝屁民哀鸿遍野,活着的都约好了一块去自杀,狠不下心自杀的则跑到山里躲起来避税。桑哥就派人缉捕。此人权倾朝野,有人性的大臣们看着生灵涂炭也不敢说个不字。
此时赵孟頫英勇地站了出来,表示我反对。他跟皇帝说,黎民百姓死的死逃的逃,粮税肯定收不上来,这种时候理应抚恤百姓追查豆腐渣,大赦免税好让百姓们休养生息,怎么能干横征暴敛逼死人命的缺德事呢?另一权臣阿剌浑撒里也是这么上表的,“帝称善”,遂大赦并免税,当时的北京人生在元朝还算幸运,震区百姓的日子因此好过了一些。
在收拾桑哥这一政治事件中,赵孟頫显示了少数民族没法比的、中原文人狡狯的政治智慧。桑哥势焰熏天残民以逞,还是皇上的宠臣,这样的人,于公于私都该收拾。然而赵孟頫深知政治有风险弹劾需谨慎,就跟刑部尚书彻里帖木儿说,皇上说贾似道祸国,我看这桑哥比贾似道坏多了(先定性),咱们做臣子的如果不向上反映,将来难辞其咎(然后晓明人臣大义)。不过我属于靠边站的,说不上话,说了话皇上也不听(不是我不去,是去了没用啊),满朝文武,只有您忠肝义胆,又为圣上器重(高帽一戴神鬼莫摘),这事您老要是不去就没人敢去啦!彻里帖木儿听了立马就去找皇帝反映,结果遭“批颊”,挨了无数大嘴巴,口鼻喷血面如猪头。好在游牧民族出身的彻里性子直骨头硬,血止住了再次“上访”,打不死就接着告,后来告桑哥的人渐多,皇上也觉得有问题了,就派人调查,这一查查出了罪行昭昭,就把桑哥宰了。
赵孟頫在济南府当同知时,曾接到个案子。一老翁抬着儿子的尸首击鼓鸣冤,告儿子的同事杀人。赵孟頫调查后得知,老翁之子叫元掀儿,在盐场干活。被告也在盐场,与元掀儿同为苦力,找不出明显的杀人动机,就把案子押下不审。过了几个月,元掀儿现身,原来是因为忍受不了盐场的艰苦,逃了。其父以为子死,想讹点钱养老,找了具尸首诬告儿子的同事,结果因儿子现身事发。
该案一结,人皆称赵孟頫是神仙,能预知人之生死。其实没那么神,说他取证谨慎,秉持程序正义倒是真的。
同样是名声不佳,但赵孟頫在书法史上的地位还是比蔡京强得多。蔡京原本列席苏黄米蔡的末席,却因为名声太臭被拿下了。后世的“苏黄米蔡”,蔡襄入替,书法造诣更高一筹的蔡太师被删除。这叫“薄其人遂薄其书”。赵孟頫则坐稳了“颜柳欧赵”,如今学书法的仍然找来他的帖来临摹。
傅山傅青主早期对赵孟頫评价不高,嗤之为“熟媚绰约,自是贱态”,管赵字叫“奴书”。后来傅先生赏玩赵的作品多了,又改了看法,说他“赵厮真足异,管婢亦非常”——捎带着把赵孟頫的媳妇管道升也夸了。不过以傅青主坚不仕清的气节,对赵孟頫的欣赏也仅限于书法,要不然也就不会用“厮、婢”两个字了。康夫子有为对赵孟頫的态度更恶劣,干脆说“勿学赵董流靡之辈”,康南海多半也是基于对赵孟頫“当鞑子官”的不屑。当然,说是说做是做,一扭头康老夫子就走在给“鞑子皇上”当帝师的路上了。
见证宋朝灭亡的赵孟頫,也很清楚自己身后的名声好不到哪去,有他自己写的诗为证,先看这首诗的题目,《罪出》——已然把自己称作罪人,诗的头两句——“在山为远志,出山为小草”,显然对自己的选择之后果明白得很,“古语已云然,见事苦不早”——这两句证明他后悔得不轻,“向非亲友赠,蔬食常不饱”——看来赵孟頫选择仕元的原因之一就是求个温饱。历代统治者都深谙此道——
摆平不顺从的知识分子,最佳方案不外乎两点,一是投之以食,二是许之以官,让他们有产有闲有面子,能风雅得起来。你不是想做帝师吗,让你做,不过听不听在我。于是名士就成了弄臣,驯化过程就是这么简单。
驯化的动物生活都还算幸福,但赵孟頫毕竟不是猪,从他的诗中还是可以看出他活得并不那么舒坦。过了耳顺之年的赵孟頫写了一首《自警诗》,“齿豁童头六十三,一生行事总堪惭。惟余笔砚情犹在,留与人间作笑谈。”你看,比后世的文人都有自知之明,知道自己的一生将成为后人话柄,没心思亦无脸面以大师自居。而支撑晚年的赵孟頫活下去的,只剩下不会斥他、骂他的笔墨和砚台了。
赵孟頫另有首题岳王庙的诗,“南渡君臣轻社稷,中原父老望旌旗”——前一句把自己的祖宗赵构以降都骂了,可见他一点也不糊涂,不过也就是替他们赵官家发发小感慨而已,让赵孟頫学谢枋得是学不来的,同样是脊椎动物,有硬有软有直有弯。谢枋得慷慨赴死,赵孟頫摧眉折腰,也挺好,符合生物多样性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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值班主编 | 董啸 值班编辑 | 小窗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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